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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見大門那邊傳來鎖匙轉動的聲音,林昉言合上書本,膝上銀灰色的波斯貓「公爵」懶洋洋地「喵」了一聲,跳過一旁。

林昉言快步上前迎接李寶兒,柔聲說:「回來了,累了吧?」

李寶兒伸手摟著她的腰,把臉蛋埋在她的鎖骨窩兒,蹭了幾下,終於舒了口氣:「累死了!」

「乖,先去洗澡,我給你煮點意大利雲吞,好不好?」

「好。」李寶兒脫掉鞋子,直接走進浴室。她知道,林昉言已為她準備好替換衣物。

洗了一個滾燙的熱水浴,李寶兒帶著粉紅水潤的肌膚來到飯廳,雙手捧起熱騰騰的碗,只覺暖意從掌心直傳到心裡。

林昉言坐在一旁陪她,懷裡是另一隻混身雪白的美國短毛貓。

「這是『男爵』吧?」李寶兒嚥下最愛的雲吞。

「這是『子爵』,『男爵』那四只小腳是灰黑色的。」林昉言輕輕搔著「子爵」的小肚腩,牠舒服得像人般打著咕嚕。

「哦!就是那隻最膽小的吧?我搬來兩星期,才見過牠兩、三次。」

「是的,牠膽子小,也怕生。」

「怕生?這小傢伙忘記我才是牠的親娘吧?」李寶兒眨著美麗的大眼晴:「我也知道生娘不及養娘大----我才養了牠三個月便丟給你了。」

「怎能怪你?當空中小姐的,今天飛這個城市,明天飛那個城市,怎麼有時間照顧牠們?」林昉言的微笑裡盡是包容。

「這倒是真的。」李寶兒口裡原諒自己,但心裡也知道這是林昉言為她找藉口----這屋子裡共有五只貓,每一只的親娘都是自己,養娘都是林昉言。

每個人都說李寶兒像貓,連她自己也覺得上輩子也許是貓,同樣傲嬌自我難以捉摸。那時候,追求者總送她有關貓的東西,有的,甚至送她活生生的貓兒。李寶兒收下的時候笑不攏嘴,及後卻發覺自己最愛的不是貓,而是她自己----跟貓兒摟摟抱抱逗逗弄弄是可以的,但說到要照顧牠們,每天餵食梳毛換貓砂,她真的辦不到了。

李寶兒每次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,便跑去找林昉言。

「那不如給我養吧!」林昉言自告奮勇地接收貓兒:「你有時間便來看看牠。」

----林昉言愛貓嗎?怎麼從不聽她提起? 但只要能解決麻煩事,李寶兒也不再多想,馬上把「公爵」送到林昉言家裡。

這樣的事情,陸陸續續地發生。就是這樣,林昉言成了李寶兒的私家愛護動物協會,專為她照顧貓兒。

----多笨的自己?竟到了最後,才總算弄明白,林昉言愛的,可不是貓……

想到這裡,李寶兒忍不住伸手握著林昉言的手,把它貼在自己的臉頰。

「怎麼了?」

「我愛你!」

林昉言臉蛋一紅,她還不大習慣像李寶兒那樣,總把愛字掛在嘴邊。

李寶兒心裡暗嘆了口氣,換了個男的,聽到這句話,早把自己擁進懷裡,狠狠親上幾口。和這個比自己還要被動害羞的女人在一起,自己還要再主動一點。但一想到麻煩事還沒有解決,李寶兒感到一陣洩氣。

林昉言對李寶兒那微小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內,她反握著李寶兒的手,低聲問:「誰讓你不高興了?」

「他!還有誰?」想起他的嘴臉,李寶兒連胃口都沒有了。

「不是說會跟他好好談談嗎?」

「好話狠話都說盡了,他卻總是反反覆覆的這麼一句----死也不要離婚!」

「這也難怪,你們結了婚才剛滿兩年。」林昉言心裡也替他難過。

「但我已不再愛他,強留一個變了心的太太在身邊有什麼意思?」

「也許,他還是很愛你吧?」

「如果他愛我,更應該爽爽快快答應----他不應該阻止我追求幸福。」

「太苛求了吧?你現在要他放棄的是兩年的衾枕情,不是一張舊報紙,換了任何人也難以割捨。」

「『衾枕情』?他要是有念一念這所謂的『衾枕情』,又怎會搭上那女人?」

「但……」林昉言垂下眼晴:「我們也有不對的地方。」

「我也承認,我對這段婚姻是不投入,沒有盡好太太的本份,所以我只希望他趕快在分居協議書上簽名----事情一日不辦好,我便一日寢食難安。」

「是我不好,讓你吃苦了。」

「是的,都是你不好。」李寶兒刁蠻地朝她的手背咬下去。

林昉言感到一陣輕微的剌痛,卻坦然地任由她發洩----是的,要不是自己,她也許不必像現在這麼糾結。

「你要是早點開口,我也不致走了這麼多冤枉路。」

早點開口?林昉言苦笑搖頭。

----那是遠古以前的事了。

林昉言十三歲隨父母從北京移居香港,住在李寶兒的隔鄰,也成了她的同班同學。

林昉言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學懂說廣東話,後來學曉了,已養成的沉默木納卻始終改不掉。但不知怎的,李寶兒卻最喜歡逗林昉言說話。

於是兩人成了好朋友----林昉言各科的成績都是上上等,李寶兒認識她以後,功課測驗考試全都不用擔愁。

李寶兒的時間都用來尋歡作樂,她的男朋友多如天上繁星,菲臘艾迪泰臣約瑟史提芬。李寶兒總愛扯著林昉言,把自己的羅曼史鉅細無遺地一一陳述。

李寶兒對林昉言完全信任,沒保留一絲秘密----連第一盒驗孕棒都是央求林昉言代買的。

林昉言卻在心裡守了一個大秘密,死也不敢告訴李寶兒----她愛她,自第一眼開始。

林昉言自己也不敢接受這現實。

也有追求林昉言的男孩子,她也強迫自己出去走走,但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。

到了後來,她甚至跟女孩子出去,竟也發覺別扭。

林昉言這才知道,自己不愛男孩子,也不愛女孩子,她愛的是李寶兒,不管李寶兒是男還是女,自己愛的便是李寶兒。

林昉言從來沒有想過要告訴她。

「為什麼你一直不肯告訴我?」李寶兒鍥而不捨地追問。

林昉言撫著她那柔順的髮絲:「我總認為只有一個好男人才配得上你。」

李寶兒的運氣卻一直不好,遇上的都配不上她。

李寶兒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學校裡的運動健將,高大帥氣,但妒忌心強得彷彿要把她身邊所有雄性動物都殺掉。

接著是位副教授,文質彬彬,想不到卻是花心蘿蔔。

再下來是位有家室的成熟男士,兩人糾纏得最久,讓李寶兒傷透了心。

還有那孤傲自卑的藝術家和四處留情的飛機師以及其他其他……

李寶兒的情史雖多,卻是一個重情的人。每一次戀愛都是全情投入,弄得遍體鱗傷。

李寶兒每次受了傷,便去找林昉言,讓她陪著自己大哭大醉。

「那夜,為什麼又要告訴我?」

嚴格來說,林昉言沒有告訴過李寶兒什麼,是她半醉中擁著林昉言,哭著問,為什麼這世上總沒有真正愛她的人。

林昉言一時控不住心裡苦,衝動地在她的額角深深印下去。

----李寶兒往常也會偶然輕啄林昉言的額角臉頰嘴唇,但大家都知道,這是姐妹淘間的親暱,沒什麼特別意思。

但林昉言這個吻卻讓李寶兒驚惶不已,朦朧中像是意識到什麼,她捂著自己的前額,睜著圓圓的眼晴,不安地看著林昉言。

「……寶兒,其實我……對不起!我送你回去吧!」

李寶兒也知道這樣叫林昉言難受,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,她心裡亂作一團,也不知怎樣應對才是,只好保持沉默。

林昉言卻把她的沉默當成了斷然的拒絕和否定。

----林昉言不僅是傷心,而是羞愧,自覺無顏面對李寶兒,像是單方面把十數年的友誼糟蹋掉。

林昉言內疚得透不過氣來,只好選擇逃避。

這一夜,林昉言眼睜睜守到第二天。回到公司,便向蕭老板申請調職新加坡當開荒牛。

「你肯請纓,我當然很高興,但你可要再考慮清楚?這計劃很龐大,至少也要三十個月時間才能完成。」蕭老板好心勸林昉言。

「我考慮得很清楚了,我想好好把握這個機會。」

「寶兒知道你這個決定嗎?她不反對?」蕭老板也認識李寶兒,知道她們的關係很密切。

林昉言垂下眼睛:「我最快下星期可以動身。」

「那好吧!我會儘快安排。」

就是這樣,林昉言帶著五頭貓離開香港。

待一切安頓下來,林昉言才發電郵通知李寶兒。

李寶兒也分不清自己是驚詫是生氣還是傷心,就這樣坐在電腦前,怔怔落淚。

「你讓我知道了,卻又偷偷溜掉,可知道我有多難過?」李寶兒說起心頭恨,不禁在林昉言手臂厚肉的地方再狠狠咬一口。

----自從林昉言離開後,李寶兒驀地發現自己從來沒這麼茫然過,心裡一直不踏實,沒一絲安全感。以前,不管她多傷心多失意,林昉言總會守在那裡,聽她傾訴,給她鼓勵,很快,李寶兒便會再次站起來。但這一次,李寶兒知道只能靠自己……

林昉言揉著痛處,不敢呼痛,只低低說了句:「但你結婚了。」

「因為他求婚了。」

當時的李寶兒徬徨虛怯疲憊,只想找雙溫暖的手,結實的肩膀,而他適時出現了----是的,他不是特別英俊、特別聰明或是特別富有,他只是在適當的時候出現在李寶兒身畔。

他倆馬上飛往拉斯維加斯結婚。

像是報復似的,李寶兒也是用電郵通知林昉言自己的婚訊。

收到這消息,林昉言固是哭了,卻也笑了----終於,十數年苦戀謝幕了。

那時候,幸好有這幾頭貓,牠們都像是知道林昉言的傷心事,時時刻刻輪流依偎著她左右,給她舔傷口。

李寶兒的聲音帶著酸:「你不是也有了蔡醫生麼?」

「我說過好幾遍了,那時候,侯爵背部長骨刺,她是牠的主診醫生,所以我們走得比較近……」

「哼!誰信你?」李寶兒嗔說。

「是真的,回港後,我跟她也沒什麼聯絡了。」   林昉言發著窘,她是老實人,竟然向李寶兒全盤交代了和蔡醫生的一段小插曲,讓李寶兒拿著話柄,動不動便拿出來當武器。

事實上,林昉言很感激蔡醫生,除了因為她救了侯爵外,還因為她讓林昉言回復了點點自信。

----蔡醫生是一個很可愛的女郎,她笑的時候,露出小小的虎牙,竟然和李寶兒有幾分相似,林昉言看著她,總會看得入神。

那一夜,兩人吃晚飯。

「蔡醫生,我真的很感激你救了侯爵。」

「這是我應該做的事。」蔡醫生說:「現在也很少見這麼盡心盡力照顧寵物的主人了----你真的把它們當孩子吧?」

林昉言微笑:「這是朋友讓我代為照顧的,不能有什麼閃失。」

「朋友?」蔡醫生輕聲問:「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吧?」

「是的,很重要。」林昉言心窩一陣發麻,忍不住吐露心聲:「……她已經結婚了。」

這話有點沒頭沒腦,蔡醫生卻聽明白了:「你……你還在等她麼?」

「不,我只是……」林昉言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。

「昉言,你是個很優秀的人,值得讓人好好珍惜和愛護。」蔡醫生很直接了當:「我很願意當這個人。」

「我……」林昉言有點失措,想不到她會表白:「我很榮幸,可是……」

「我知道你對感情很執著,不是這麼容易便接受別人,不要緊,我可以等。」

「我總是要回香港的。」

「這不是問題,我也可以到香港開診所。」

蔡醫生不斷約會林昉言,百折不撓。

林昉言心裡感動之餘,也不禁偷問自己:「蔡醫生漂亮成熟大方善解人意,對自己也很包容和珍視,為什麼不是她?」

答案其實就在林昉言心裡----彷彿,李寶兒便是林昉言心頭那最後一塊砌圖,只是她,只有她,才能填滿林昉言心裡那片空白。其他的,不管顏色多漂亮,形狀多優美,不行,就是不行。

到了後來,蔡醫生也終算明白過來,不得不黯然而退。

林昉言的公司在新加坡已上軌道,她給調回香港。

林昉言猶疑了好久,也受到老同學江迦藍的鼓勵,才總算有勇氣約李寶兒出來聚舊。

一別三年,林昉言看著李寶兒那略嫌尖削的俏臉,心裡酸得直想落淚。

「寶兒,你好嗎?」

「還不錯。你呢?」

「我也很好,你……先生好嗎?」林昉言一向不善辭令。

「我們不要說他好嗎?」

「五隻貓兒也過得很不錯,但因年紀都有點大了,難免有點小毛病。」林昉言努力找話題:「你什麼時候有空?可以到我家看看牠們。」

「我會去看牠們的。」李寶兒有點急躁:「聽迦藍說,你回來快兩個月了,為什麼不來找我?」

「我……」林昉言拿著咖啡杯的手抖了一下:「對不起,是我忙昏了。」

李寶兒蹩著眉頭,不讓她敷衍過去:「蕭老板說那計劃半年前已差不多完成,你怎麼不早點回來?是誰叫你留連忘返了?」

「我要等接手人熟悉各項細節才可以放手。」林昉言連忙解釋,雖然,連她自己也不知道,為什麼要解釋。

李寶兒低聲問:「這些年來,你身邊可有人?」

林昉言不敢看她:「我……我習慣了一個人過日子。」

李寶兒笑笑,裝作若無其事,其實心裡都是苦水。

本以為事過了,便情遷了,李寶兒卻想不到,當自己再次看見林昉言,才真正弄明白,這三年來,自己總是悵惘頹然懨懨無緒的原因。

----這一切會不會太遲?林昉言心裡還有自己嗎?兩人走在一起,合適麼?

千思萬緒在心裡縈繞盤旋,終於,李寶兒忍不住,半夜跑到林昉言家裡。

「昉言----」李寶兒看著眼前的她,一句話還沒說完,眼淚便掉下來。

林昉言當然嚇了一跳,卻直覺認為一定是李寶兒的丈夫叫她受委屈。

「寶兒,別哭別哭!」「有什麼不開心的事,慢慢告訴我。」「是他嗎?是他待你不好麼?還是你們吵架了?不要緊,事情總有解決方法……」

聽到林昉言溫柔地慰解自己,李寶兒哭得更兇了。

----的確,他有外遇了,她半年前已知道。這婚姻算是失敗了,李寶兒心裡卻明白,這斷斷不能只責怪他。

此情此景,竟跟三年前那一夜幾乎一模一樣,林昉言的心在慄動,死也不敢再看李寶兒,看起來就像是無動於衷。

當時,也不知哪來的勇氣,李寶兒抬著淚眼問她:「你心裡還有我麼?」

林昉言震驚了,一時不懂反應。

李寶兒擦擦淚,站起來。

林昉言猛然拉著她的手……

「你把那天的話再說一遍。」李寶兒說。

林昉言的臉又是一熱:「你都知道了,還要我說麼?」

「就是要你親口說,最少每天一遍。」

林昉言帶著靦腆,輕輕地說:「我心裡只有你,從前現在將來一輩子也只有你。」

李寶兒瞇著眼睛笑了。

這時候,那長著虎紋的緬因貓跳上餐桌,用尾巴撩撥李寶兒的手,李寶兒伸手去撫摸牠,牠竄走了。

過了一會,牠跳到李寶兒手邊,輕蹭起來。李寶兒再伸手,牠又逃。

不一會,牠又走過來。這次,李寶兒放開手了,牠卻倚偎著李寶兒,一下又一下的舔著她的掌心。

「伯爵的性子最難捉摸了。」李寶兒嬌嚷:「這性子,究竟像誰呢?」

林昉言點點頭,想笑,又不敢……

 

 

-全文完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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